此刻,当我又一次站在田野里时,我感到波涛般的绿色向我涌来,我的整个身躯和心灵都仿佛被染成了绿色,天地间没有了其他不协调的色调,我的眼里只有那热情高涨的庄稼,正在阳光下起劲地生长。对于铺天盖地的绿色最早刻骨铭心的记忆,大约发生在我七八岁的时候,那时村里有个叫巧英的姑娘,出嫁后由于不满自己的命运而逃婚,娘家里不敢回去,便只好躲进潮湿幽深的玉米地里,而我们一群孩子,便充当了为她放哨、送饭的角色。整整一个秋天,她出没在玉米地里,由于撕心裂肺的苦痛和数月不见阳光,加上饥饿和疾病,她的脸色渐渐变成一种疹人的青绿色。这种脸色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深深的烙印,以至于在后来的许多年里,每当我回想起时便犹如经历了一场恶梦。田野里生长着说不完的故事,我知道这巨大的绿色屏障,只能抵挡住饥饿对人们的威胁,却从来不能阻止古老而野蛮的习俗,对活生生的人性的扼杀。庄稼地里不光流淌着汗水和泪水,甚至还有殷红的血。
只有整个田野被阳光镀成金色的时候,我的记忆里才有明亮而欢快的色彩。最让我神迷心醉的是收获的时节,那时玉米秆上的棒子像母亲怀中胖嘟嘟的婴儿,高粱穗子通红饱满如饮了过量烧酒的汉子,大人们肩上挎着背篓在前边咔嚓咔嚓地扳着棒子,我们一群孩子在后边四处搜寻着遗漏的一穗半穗,那情景仿佛在经历一次盛大的节日。风从空旷处吹来,巨大的庄稼林子升起松涛般的响声,像一群刚刚经受了劳累的苦力粗重的呼吸。果实运走之后,玉米秆和高粱秆像一棵棵树被砍倒,之后又被一捆一捆地扎起来,仿佛一群战死的武士悲壮地躺在地上,天地间久久回旋着它们倒下时的那一声声闷响。